落葉

「謝謝你陪我散步，我覺得好多了。」比起前些日子的憔悴樣，你現在的樣子真的好多了。

「那就好。」我笑著回答，心底暗自高興能讓你恢復元氣。「不過幹麻那麼客氣啊？都認識那麼久了。」

「因為這麼晚了還麻煩你啊！」

「不會啦，我反而有一些靈感。」我和你找了張倚子坐著，我撥弄著腳底下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什麼樣的靈感啊？」

「就是一些關於人生的體悟之類的，也找回一些感覺。」

「是什麼樣的感覺啊？」

「呵呵，你擔心些什麼嗎？」雖然你懼怕的眼神祇是一閃即逝，但我還是注意到了。我瞭解到那些近日來困擾著你的煩憂，你不希望因此而又讓另外一個人陷入深淵。

「是啊，很擔心。」

「擔心什麼呀？」

「比如說，」你開玩笑地說，「你喜歡我之類的。」

「那如果我說有呢？」

「...」你那驚訝的雙眼和吃驚的嘴巴讓你說不出話來。

「你自己起頭的玩笑幹嘛那種表情啊？」我笑了笑，看著你的表情變化。

「我以為你不可能喜歡上我，才開這種玩笑的。」剛剛你一閃而逝的表情，現在卻慢慢展現在你的臉上。就像當初你在考大學等放榜的時候，那種渴望答案又害怕知道結果的表情。

*　　　　　*　　　　　　*

我還記得那年暑假，我正躺在床上享受著冷氣和漫畫，你突然打電話來：「學長，你能不能出來一下啊？」

這麼突然的邀約讓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不過還是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冷氣房和漫畫。

第二個莫名其妙的是，還叫我帶 Notebook 出來。

不過到了約定的咖啡店，也就沒想哪麼多，反正你也還沒來，就自顧自地點了杯咖啡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了下來，上網亂逛，但是我的心思卻沒有在網路上。

「不好意思。」一聲甜而不膩的聲音響起。

我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我望著你那豐滿濕潤的雙唇，懷疑那到底是怎樣的構造，竟可以發出那樣優雅的聲音。我不自覺地上半身往前傾，想要更靠近一點，這樣才能更清楚地看個明白、研究個仔細，甚至想要用自己的身體去感受。

「不好意思！！」 服務生很大聲地喊著，大到嚇到了店內其他客人，包括她自己，「請問要續杯嗎？」她強忍著夾雜著對於剛剛有違自己專業服務態度的表現，和對於我一直沒反應的不爽情緒，想要恢復成親切的笑容，但我彷彿有看到那微微抽動的嘴角。

我當然也嚇了一跳，「好...好...好的，麻煩你。」我突然覺得自己陷入妄想的樣子跟五代裕作一樣白痴，慢慢地、假裝沒事地把屁股挪回原位。

「學長。」你這時候出現了。

還好你沒看見剛剛的蠢樣，不然我在你心目中的學長地位（也許還有吧？）就不保了。

「等很久了嗎？」我拉了個椅子給你坐，也把桌面挪出個位置。

「還好有帶 Notebook，不然無聊死了。」我假裝擺架子。

「對不起啦，剛剛不小心迷了一下路咩。不然咖啡我請你喝啦！」

「這邊是你的地盤耶，還會迷路喔？！」我承認我那時候還沒從剛剛的蠢樣中恢復，只想用著誇張的表情來掩飾，「而且，請喝咖啡太沒誠意了吧？你明知道這邊咖啡是可以續杯的。」

「被發現了。」你俏皮地吐了吐舌頭，轉了轉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喜歡你這個表情。

「嘖，對學長不敬，會遭天譴的啊！」

「這個先別提，有更重要的事啦！」你把我的 Notebook 搶過去。

「對喔，」我恍然大悟，「那你今天找我出來到底是什麼事情啊？」

「我一個人不敢看榜單啦！」

「榜單？」

「我剛考完大學考試，你忘了喔？」

「沒忘沒忘！」

「幫我查，看完告訴我，我不敢看。」你把 Notebook 推給我，然後就是那副讓我印象深刻的表情。

「好啦好啦，我幫你看，膽小鬼。」我作了個鬼臉。

雖然考試的不是我，可是沒想到我這個陪看榜的人，竟也被這緊張的氣氛給感染了，握滑鼠的手直冒汗。

「有嗎？有嗎？」

「等等，已經輸入了，等他送結果。」

「嗯。」你喝了一口巧克力摩卡，吸管的一端已經被你咬到快爛掉了。

「出來了。」我把 Notebook 轉向你。

你看了一眼，臉上出現了一副我無法解讀的表情。我那時候以為你是因為沒有考上理想的學校而感到失落，「怎啦？繼續到大學當我的學妹不好喔？」

「很好啊。」你這樣回答，表情卻是若有所思的。

後來，我終於知道，你那時候的男朋友考上了別所學校，所以你才會有那樣複雜的表情。而我不禁又開始妄想，「也許複雜的還有跟我讀同一間大學的喜悅？」

*　　　　　*　　　　　　*

「為什麼你會覺得我不可能喜歡上你？」

「我這麼醜，沒有人要啦！」

「好吧，我承認，我是覬覦你的肉體。」我假裝餓虎撲羊。

「呀～」你也假裝害怕地往後退，卻沒發現後面已經沒有椅子了，整個人開始往後倒。我見狀馬上伸手抱住你，這時候才發現你的臉靠得我好近，我似乎都能感覺到你紅嘟嘟的臉所散發的熱氣。

「學妹～」

「碰！」我趕快四處張望，希望學妹沒有發現我剛剛因為又陷入該死的妄想模式而一頭撞上椅子旁邊的垃圾桶。還好你正在思索我剛剛問你的問題而沒有察覺。

「學長？你怎麼啦？」你回頭看了看我。

我趕緊起身，「沒事沒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還有頭上的垃圾，趕緊追上你的腳步。

接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問了那個問題的關係，我和你都一直沒有講話。

老實說，我很後悔這樣追問，這樣好像顯得我躁進，而事實上我也的確如此。你也因為這樣似乎又陷入了另外一陣煩擾，我卻無法做什麼。因為任何我的解釋，只會讓自己更顯得欲蓋彌彰。雖然我可選擇搞笑來轉移話題，可是腦袋卻是不爭氣地一片空白。





那天晚上，你一直沒有說話，我們只是靜靜地走著，甚至已經走到了相思林的出口。一到了東別，滿滿的食物香味，逗得我的肚子狂叫，這時我真恨我的肚子不爭氣。

你大概聽到了我那肚皮的哀號，「學長，肚子很餓了呢！」

「是啊！」我苦笑著。「你剛到東海，應該還不熟悉這邊的環境吧？」也許想打破剛剛的窘況，索性地當起了地陪。



什麼想得到的東別美食都嚐過一遍了，雖然你沒什麼吃。也許我應該改掉心情不好就狂吃的壞習慣。嗯... 其實也不算什麼心情不好啦，只是有點自我厭惡罷了。但是悲哀的是，我對於我這樣自我厭惡的情緒感到厭惡，根本就是掉進去了一個無窮迴圈。

「最後再來個甜品吧！」我帶你走向豆子，那家賣芋圓仙草凍賣到很有名的店。

「學長你還吃得下喔？」

「甜點是另外一個胃啊！」

* * *

「呼～吃得好撐啊！」我們在東別巷子裡處的一座廟前坐了下來，我用力地伸個懶腰，拍了拍我圓滾滾的大肚子。

「你剛剛又吃了一碗芋圓仙草凍、一個彎豆冰，還有一碗很大碗的草莓牛奶冰！這樣不撐才奇怪吧！？」你用著很驚訝的表情看著我，「學長，你露出你的大肚子了。」

「這個大肚子可是被稱作，『有了他晚上睡覺就安心』的大肚子呢！」

「誰這樣說啊？」小朋友替我這個肚子所封的稱號，讓你笑了出來。

「家輔的一個小朋友啊！上次郊遊的時候，一直黏著我，抱著我的肚子不放呢！」

「真有趣的小朋友。」

「是啊！」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這個時候來往的人車很少，雖然東別到很晚都還很熱鬧，但是也僅止於一弄附近店家。這個位於巷子底的廟就顯得安靜許多。少了那些喧譁，就讓我們之前的沉默愈加明顯。

「時間過很快呢！認識你的時候，你只是一個小高一而已，沒想到現在你已經是大學生了。」

「是啊！」

「而且沒想到還讀同一間學校。」

「是啊！可惜不是同一系。」

這時候，嘩啦啦地竟下起了大雨，之前一點下雨的癥兆也沒有，現在卻像是一整個裝滿水的巨大臉盆從天上倒了下來。

你似乎感覺到有點寒意，稍微縮了一下手腳。也許是我的錯覺，感覺你輕輕地朝我這邊靠近了一點。

我把我身上的外套脫下遞給了你，用台語笑著你，「愛美不怕流鼻水啊！」你笑著接過手，蓋在那露在短裙外面的雙腿。

「看來只好等那個每次下雨都要等的人。」我望著棚子外面的大雨。

「誰？」

「宇婷（雨停）啊！」

「已經很冷了，不要在耍冷了。」你瞪了我一下。

「這樣來得及回去嗎？」我看了一下手錶，已經11點半了。

「來不及的話...」你突然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可以住學長家嗎？」說完還有點害羞地低著頭。

看著你那跳動的眼睫毛，我的心頭也慌忙地跳動，「可是我的房間很亂...」該死，我是想要說歡迎的啊！這時候裝什麼矜持？

「而且你剛來沒多久就在校外過夜，這樣舍監對你的印象不好吧！」嘴巴繼續耍矜持。

你二話不說，拉著我的手就直往雨裡面奔跑，「啊，這樣不太好吧！」雖然心裡面已經高興到快要爆炸了，「可是我家是這個方向耶！」我指了指另外一個方向。

「我知道啊！可是總得先送你可愛的學妹回宿舍吧！」你一手拉著蓋在頭上的外套，一手拉著我的手。

「喔....」我這才知道，我剛剛又妄想暴走了。

可是現在發覺你拉著我的手，一起在雨中奔跑，這個景象卻是我從來沒有想像過的。

真是青春。

於是我很自私地想讓這條路無限延長，就這樣一直跑下去，就算讓你回不去宿舍也無所謂。你也知道，人們都很貪心地想要將美好的一刻一直停留。

千萬別以為我別有居心才這樣想的！好吧，我也許有那麼一點點（我必須要強調是一點點）的其他粉紅色（你要說是黃色也是可以啦）的想法，但那不是造成我這樣想的主要原因。

我和你終於在最後一分的最後一秒，帶著一整個狼狽的樣子，趕上了宿舍關門的時間。來不及說再見，也來不及說謝謝，只看見你揮個手就消失在門的後面。

然後，很捉弄人地，在專題和研究所考試的兩面夾擊下，我再也沒跟你見過面。
我只有聽說過你書念的不錯，是班上前幾名。從來不知道你可以這麼用功；聽說你當上了班代，卻和別系的總務因為溝通的問題而槓上。從來不知道你可以這麼悍；聽說你在熱舞社的排演中扭傷了腳，導致沒辦法參加成果展。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會跳舞；聽說某某某對你表白，又聽說誰誰誰對你展開猛烈的追求。從來不知道你這麼受歡迎。

很諷刺。我對於你的認識遠不及我所聽到的。

現在想想，也許那時候是刻意讓自己投入那些忙碌之中，只是不想要去面對。

* * *

離開大學校園許久後的現在，我坐在星巴克里面，按照慣例點了杯榛果拿鐵，挑了一個牆邊有三幅掛畫的角落位置，坐在沙發上翻著剛剛買的新書。

我突然想起，你還是高中生的時候，你曾經有個很愛說個口頭禪：「一百年份的心情不好。」

「一百年份的心情不好」，是那部你那時候很愛看的「迴旋舞」小說，裡面的女主角愛講的話。你看完那部小說之後，竟也跟著掛在嘴邊了。作者用葉子在凋落的時候，旋轉飄動的樣子，形容男女主角在劇中的互動。就像中東的迴轉舞者那樣，兩個人轉啊轉，裙襬飄起形成一個美麗的圓。兩個人只能保持一定的距離，太靠近那揚起的裙襬就不能是一個完整的圓了。於是男女主角雖然是一起跳舞，卻是各跳各的。然後在這兩片落葉著地的時候，彼此都沒有真的在一起就塵歸塵，土歸土了。我不是挺愛悲劇劇情，但是比起喜劇，似乎悲劇最容易引起觀眾的注意和喜愛。這也印證我一個觀點，人總是喜歡拿痛苦的回憶來折磨自己啊，明明大家都嚮往著歡笑的生活，卻對痛苦的日子印象特別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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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用什麼方法來消除一百年份的心情不好呢？」女主角問。

「一百年份？太多了吧？搞不好你都沒活那麼久？」男主角回答。

「這是詛咒我活不久嗎？」

「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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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用什麼方法來消除一百年份的心情不好呢？」女主角問。

「那就喝個爛醉吧！」男主角說。

「哼哼，一定又是想要把女生灌醉然後帶到賓館去。」女主角不以為然地反駁。

「我才不會帶去賓館呢，」 男主角頓了一下，「我會帶回家，賓館太花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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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這兩段對白，你也常常拿來跟我套對白。

「一百年份的心情不好嗎？」我想起了你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和表情，自己也不自覺地學起你的語調表情，兀自嘟噥著。